“我努力了,真的过不去了。”

来源:理想国imaginist

《伦敦生活》

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,夏天的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有多面目全非。

普通人的生活中本来就充满了未知和意外,而当社会失序,正常生活难以为继,我们将怎么消化?怎么对抗?

王占黑的全新小说集《正常接触》中写的就是这样的时刻——

普通劳工和行动青年两个世界的秘密交叠,打工人内心隐藏的愿望,失业青年们因猫结缘的特殊际遇,一个女孩不断地给对面的邻居爷叔写着永远寄不出的信……

现代的街头走着无数倒霉、失意、疲倦的青年人,在社会的发条上艰难悬挂,各怀心事。宇明,一个上海小职员,面对着窒息的工作、堪忧的健康、母亲的不理解,将如何继续前行?今天,我们节选了《正常接触》中“动物之城”一章,听见一个普通人在生活之海挣扎时的真实心声。

以下内容选自《正常接触》

夜晚的光线走到某个位置上起,黄浦江就折叠了,两岸的写字楼聚拢在同一处,像峭壁,跳下去就是流动的深渊。我不开灯,和猫待在一起,静静看上个把钟头。

以前侯永贞不管走到哪,只要望见那个扁扁的开瓶器,哪怕只有一角,必定要拍下来发给我,意思是,我路过你了。她就是这样,情愿忽略这中间插着的无数栋彼此遮挡的高楼。我跟她解释过很多次,我的办公室在二十三层,相当于开瓶时虎口握住的位置。

这意味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拍,她的照片里都不会有我。为什么一栋楼仅凭高度就能带给人这样强烈的虚荣和满足,人们爬上顶峰一览众山小的时候,从来不会想知道远处的山里有什么,自己脚下又踩住了什么。

第二户比第一户小很多,但有一套极舒服的组合沙发。这个惊喜源于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,我被迫留下来陪猫多玩了会,它睡着后,我只有干等。再睁眼,天黑了,猫还在脚边,外面的地早已干透了,太久没有过这样稳妥的睡眠。此后我把上门频率改成两天一次,到了先拉窗帘,反锁大门,躺进沙发睡一觉。

《疼痛难免

真的神了,这沙发好像一旦触碰到人体就会释放出某种元素,叫人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失去意识,但又不提供复杂的做梦功能,因此睡着的每一秒都是待机充电。充完,我会在一个钟头内把近三天的事全部做完,排日程,清账单,更新表格,把操盘手发来的照片一一转给客户,再提醒两方确认收发款,这多少让我找回点从前上班的感觉。目前为止,我已经找到三个操盘手,合作起来很顺畅,应该算得上各取所需,有人急着赚钱,有人要宠物活着,而我只想要看更多的笼子。

这个让人随时入睡又随时振作起来的小房间,我愿称之为猫笼。业主是个刚毕业的男孩,从墙上地图的标记来看,他就在两站地铁开外的高新科技园上班。家里除了沙发,余下空间都让给宠物。这样的独居生活,我想象过无数遍。以前总是羡慕外地来的同事,远离父母,在哪里工作就在哪附近找房,跳了槽,大不了重新换过。

玩真心话大冒险时提起,却遭到一桌人强势围攻,有女同事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,愤怒地说,你要是觉得好,自己搬出去试试。之后当话题转向相亲中碰到的妈宝男,她的眼神有意无意朝我扫过来。其实我跟侯永贞提过几次,她没松口,坚称有钱租房不如攒下来买一套,那时她已相当操心我结婚的事情了。不过这些都是旧话,忘掉最好。

工作完成后,我关掉落地灯,猫、沙发和周围的漆黑融为一体。只剩下一双发亮的眼睛牢牢盯住我,我想,这是因为我的眼睛也正在燃烧。

头痛差不多是从工作第四年开始的,大多数情况撑到下班,回家倒头睡一觉,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。但经过一年的高强度出差,我的作息彻底乱掉,夜里睡不着,早上起不来,睁眼闭眼都是失重的状态。当时从家到地铁先要坐四站公交,下来转三部地铁,分别经受虹口足球场和人民广场的人海考验,最后突破陆家嘴的防线熬到办公室时,整个人如同死过一遍。好在没多久家附近挖通了新线,不用花半个钟头堵死在公交上了。

《伦敦生活》

但过于密集的换乘经常让我忘记要去哪,面对消失在各个风洞的人头,我甚至搞不清自己是上班还是下班。新建的地下过道里漫散着一股刺激的三夹板气味,好像还带着点血腥和酸臭。我睁不开眼,只觉墙太白了,广告板太亮了。有一次在扶梯上两眼一黑,突然弯了下去。类似的状况之后又出现过两次,醒来,看到自己被陌生人团团围住。他们的头聚拢在我上方,目光垂直落下,见我开口,又迅速散去。我看了看手机,每次都只失去十秒左右的意识,三次加起来也不过是乘直梯从地面降到站台的时间,并不耽误什么。

去检查,一切正常,我的头、胃,我的脊椎,都没有显示出过早报废的迹象。肿瘤指标证明,我身上也尚未存在我爸的致命痕迹。医生建议去看精神科,精神科建议服用抗焦虑药物,他们都说,最重要的是调整好你自己。而我的想法刚好相反,我当时想,如果自己身上找不出实际可见的问题,就只能调整自己之外的东西。

我决定从侯永贞引以为傲的地方离开,回到学生时代实习过的公司,这让她挺不开心,和朋友聊天,还是三句不离那个高耸的开瓶器。要命的是,头痛并没有因为工作强度减弱而得到缓解,我甚至开始在办公室出现幻听和失明。我把问题怪罪到公司新换的廉价家具上,一路跳槽,事情开始失控。痛苦的不仅是头,还有自己对于每走一步都是错上加错的无可阻挡,像经过一个光滑的下坡,我脚里只有一辆手刹失灵的独轮车。我跟侯永贞摊牌,扛不住了。她又哭又骂,打电话叫侯永泉来。从小就这样,她不相信看不见的东西,如果看不见,那就是自己心态没摆正。

侯永贞最常举的例子是自己,她说,你看看我,一个人拖大你,再苦再累也过来了,人都是这样的。她最喜欢说最后这句,用来总结自己,也用来刺激我。每当我不想做感到为难的事情时,她就会这样说。但我那时就是不行,我努力了,真的过不去了。

《疼痛难免》

侯永泉劝了几趟,最后跟他姐姐说,道理也是有的。他反过来劝侯永贞不要再管了,他说,等宇明身体好转,不用你讲,自己会重新上场的。侯永泉给出的保守估计是半年到一年。可惜他和我都搞错了,比赛双方既不是我和职场,也不是我和时间。在这场较量中,我并不拥有一次叫停的权利。

最后一次面试,我回到家,脱掉西装躺下来,看着侯永贞出门前留下的电视频道,北极熊扒着一块浮冰,坐在近乎融化的海平面。一个男低音平静地说,这头幼熊已在茫茫海上漂了一年。我想,和我差不多。男低音继续说,看着自己脚下的冰块一天天变小,它除了等,没有别的办法。此刻它心里在想什么?失散的家人,还是地球的未来?字幕跳出,这集即将在一串冷漠的疑问句中放完,我没有力气换台。

看着那头幼熊如同雕塑一样的背影,我突然觉得它并不关心什么家人或者未来,只是企图通过反复回想来确认一点,自己从前到底是活在地面还是海上,尽管答案不再重要。字幕滚动,镜头向上摇,摇向远处的夕阳,血红的,把画面底部越来越小的北极熊照成一团冰上的火。它烧起来了。而现在,只有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看到那双发亮的眼睛,我才能忘掉,自己已在冰上坐了五六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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