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老师,更是“大先生”

鲁健骥

日课傅耕野

1951年,我本应参加“小升初”考试,却因突患扁桃体炎、高烧不止,只得弃考。等痊愈的时候,赶上私立中学招生,我进入丰盛胡同的北京私立进步中学就读(北京私立进步中学于1953年改为北京市立第四十二中学,校址设在八里庄。1954年,北京市立第三十八中学迁至八里庄,更名为北京市第四十二中学;原北京市立第四十二中学迁入北京市立第三十八中学的校址)。

在这所中学学习了三年,有两位老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,在我心里,他们不仅是老师,更是个性突出、才华横溢的“大先生”。

开学那天,一进校门,我就看见大影壁上有“进步中学”四个红漆大字,像毛体,落款是“傅耕野题”。同学们互相嘀咕:“傅耕野是谁呀?”

正式开课后,我并未见到傅耕野先生。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是刘越千先生,他任课没多久,就转到一所职工夜校教书了,接替刘先生的,正是傅耕野先生。傅先生中等身材,面容清癯,留着寸头,胡子较重,看样子只有三十岁左右。他说话略带口吃,但他的口吃并不是重复一个字,而是把一个字拖长。因为同学们都知道是傅先生题写的校名,所以对他非常尊重,提及“进步中学”的题字时,他纠正道,那不是毛体。傅先生写板书也一丝不苟,即便用粉笔,字体同样独特,后来我才得知,他写的是“板桥体”。

为了紧跟形势,那一年,语文课文更换过好几篇,来不及换课本,每次临时下发单篇的课文或铅印或油印,如李准的小说《不能走那条路》、秦兆阳的特写《王永淮》,都是傅先生给我们讲授的。当时,作文课老师由语文老师兼任,有位同学写国庆游行,说解放军战士个个都富有“上午”精神。傅先生上课时,问:“尚武应该是哪两个字呀?”多数同学都答出来了,他便把“尚武”二字工整地写在黑板上,那位同学知道自己错了,很不好意思。接着,傅先生又给同学们讲“尚武”的意思,讲“尚武”一词应该用在什么地方,他风趣地说:“可不能写成‘上午’,难道解放军战士只在上午有精神,下午就没精神啦?”还有一次是写去北海过队日。有位同学描述自己站在白塔山上的激动心情时,说:“啊!站在白塔山上,我看到了祖国的远景!”同学们听后哈哈大笑起来,那位同学自己也笑了,他说:“傅先生,我知道‘远景’一词用错了。”

傅先生教完了初一的语文课,并没跟我们到初二。

好像是初二的时候,我和母亲去看望一位姓“那”的老邻居、老朋友,他住在香饵胡同78号,那个院子里只有南房、北房各三间。正说着话,从南房走出来一个人,我一眼就认出是傅先生,赶忙跑过去打招呼,傅先生也认出我,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让我到他屋里坐会儿,我没客气,跟着他进屋了。他家布置得非常雅致,堂屋中间有一张很大的书案,墙上挂着几幅字画。他问我喜欢不喜欢写字,我说喜欢。他又问:“临过帖吗?”我直告:“上小学时描过红模子,大字临过柳公权的《玄秘塔碑》和颜真卿的《多宝塔碑》,小字临过黄自元的《滕王阁序》。”他说:“看来你有点基础,如果对写字有兴趣的话,就常来,我再帮你提高提高。”那时,我还不知道傅先生是书画家,不然我一定会跟他学习的。随后几年,我又和母亲去过几次香饵胡同,每次都不忘向傅先生行礼,但从未提及学写字的事。他大概觉得我没有学的意思,也不再说教我写字。后来,“那”家搬走了,我不再去香饵胡同,跟傅先生断了联系。

斗转星移,到了新世纪。一次,我在报纸上看到纳兰性德陈列馆开馆的消息,准备去参观,正好一位朋友也有此计划,我们便同往。那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,进门便是纳兰性德的石像,再往前走是陈列馆的正厅。只见迎面的廊柱上有一副楹联:“珠轮碾碎梨花梦,衙鼓敲残野鹤情。”自觉很能概括纳兰性德悲凄而短暂的一生。走近一看,落款是“傅耕野书”,我眼前一亮,脱口而出:“这是我的中学老师!”回家后,我详细了解了傅先生的生平。傅先生名功赞,字耕野,号京华髯翁,是正白旗人,老姓沙济富察氏。他生于1923年,其父傅谦豫,晚清时曾出任驻法国参赞和驻西班牙公使。

另一位老师是蒋北海先生,教初一的美术,那时他五十多岁,留着背头,脸上有一些浅麻子。他站在讲台前,说话时习惯先“嘿嘿”两声,嗓音低沉,底气十足。蒋先生自称“北海”:“今年北海教诸位美术,但学习之前,诸位要知道什么是美术,为什么要学习美术。”说着,他从讲台上拿起一个卷轴,展开后挂在黑板前,只见画上的公鸡仰头长鸣,特别有精气神。蒋先生说:“这是‘雄鸡报晓’,我为什么画这幅画?因为新中国刚刚成立,每一个国人都要热爱她,为建设她出力。诸位年纪尚小,从小就要立下志愿,爱祖国,爱人民。”他告诉我们,不同时期,爱国的方式是不同的,像日寇侵华时,抗日即爱国——蒋先生曾在中山公园水榭两次举办个人画展,所得收入尽数捐出,以支援抗日。蒋先生还出版过几本教画画的书,最近正准备再写一本,“诸位愿意买的,请下课后登记”。一听说蒋先生要写书,大家都排队登记认购。第二次上课,蒋先生看全班同学都登记了,又“嘿嘿”两声,说:“北海非常感动,感谢诸位的支持。”没过多久,蒋先生的书出来了,是油印的,大概一百页的样子。封面用红色油墨印制,内文用魏碑体刻印,很美观。

蒋先生教学讲究观察与实践并重,每次上课,他都要带几幅作品来现场展示,多是国画,也有油画、水彩画。他还讲过达·芬奇画鸡蛋的故事,不忘拿《蒙娜丽莎》的印刷画给我们欣赏,他感慨道:“达·芬奇要是没有下过画鸡蛋的苦功夫,他后来怎么画得出《蒙娜丽莎》!”一次,不知怎么说起油画,蒋先生说画油画不一定用油画颜料,用普通水彩画颜料加桐油也行。我听完也不问清楚,买了一张草板纸,用水彩画颜料画肖像,再涂上桐油,不料桐油漫延开来,画面模糊了,颜色变暗了。等完全干透,我把画拿给蒋先生看,他笑了,说:“桐油可不是这样用的。正好,这周日上午九点,画家左辉先生在八中有个美术讲座,左先生是画天安门毛主席像的大画家,你可以去听听。”

可能是这次画“油画肖像”给蒋先生留下了印象,他以为我喜欢画画,一次课后,他叫住我:“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要招生,你可以试一试,这是招生简章。”虽然我刚上初中,但已经读过不少俄国的文学作品,还拼命学俄语,计划将来读俄语专业,根本没想学美术。况且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招生时还要求提交一幅自己的作品,我就更不想学美术了。我对蒋先生说:“蒋先生,我不是画画的材料,单这幅作品,我就交不出去。”他倒也不勉强,说:“你要是改了主意,跟我说一声,时间还来得及。”

此后的一天,下午没课,我准备到西四的书店看书。那时,西四附近有三家书店,离我家最近的书店在女三中对面的大影壁东头后边。我刚走到离大影壁不远的地方,就看见那边围着一群人,好奇地凑过去,原来是蒋先生坐在小马扎上,用水彩画颜料画女三中的校门。我叫了一声“蒋先生”,他扭过头一看是我,“嘿嘿”两声,说:“你来啦?正好,你看看怎样写生。”他又对我说:“每天下午没课的时候,我都出来写生,你有时间可到我家看看,我住八道湾8号。星期天上午我在家。”

老师主动邀请,怎能不去?星期天上午,我准时到蒋先生家做客。他家并不难找,是八道湾路西的一个院子,院子里只有西房和北房,一进大门,好像要下两级台阶。我看北房比较高,就想着蒋先生可能住北房,径直走过去,喊了一声:“蒋先生!”蒋先生给我开了门,笑道:“你来啦,请进吧!”

那是非常豁亮的三间大北房,用大屏风作分隔。屋里书很多,整齐地码在书柜里,书柜里放不下的书,有的摆在硬木衣架的空格里,有的摞在小板凳上。蒋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,还叫了一个年轻人出来,说:“这是我的学生,你去沏杯茶。”那年轻人赶忙去沏茶了。我说:“蒋先生,您住的房子真大呀!”蒋先生又“嘿嘿”了,说:“我送你两本书吧。你可以从衣架和板凳上各拿一本,都讲的是画画的基本知识,可能对你有点用。”随后,他谈起自己画画的体会:“画画这东西,如果你要是有兴趣,就得多画,不能只看不动笔。不然你看得越多,就越不敢动笔,那样便成了‘眼高手低’。”我连连称是。捧着两本书,我如获至宝,没待多长时间就告辞了。那两本书果然很有用,一本书讲画老人的长胡子,跟画火苗是一样的,区别是一个朝上、一个朝下;另一本书讲透视法,说西洋画是一点透视,中国画是多点透视,还各举了一个例子。蒋先生有关“眼高手低”的教导,我始终记得,无论做什么事,最终都要落到实践上。

在成长的重要阶段遇到“大先生”,是一种幸福。他们随口说出的一句话,看似不经意,却能帮助你一生。尽管我没有像傅耕野先生和蒋北海先生所期待的那样,从事与艺术有关的工作,但他们的有教无类、因材施教,对学生发自内心的关爱与呵护,对我日后从教有相当大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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